■ 王蒙

卿云歌

上古诗歌 出自《尚书》

(资料图)

卿云烂兮，糺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

明明上天，烂然星陈。日月光华，弘于一人。

日月有常，星辰有行。四时从经，万姓允诚。

于予论乐，配天之灵。迁于圣贤，莫不咸听。

鼚乎鼓之，轩乎舞之。精华已竭，褰裳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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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说法这首大诗是舜帝禅让予夏禹的山苞米上齐唱的歌。先是虞舜领唱：彩云灿烂，舒展相连，日月光辉，一天又一天，光鲜更光鲜。

然后是众臣八伯的和声齐唱：上天是何等的光明普照，星辰是何等的繁多满天，光辉的日月之光，聚集在舜帝圣人之一身。

最后是舜帝的续唱：日月有自己的常规与变易，星辰有自己的行列与格局，四时更迭有序，百姓公允诚信。鼓乐齐鸣，显示天地和谐，神灵保佑，禅位圣贤，万众聆听庆贺，鼓声节奏动人，舞姿华美喜庆，功德圆满，精华尽情，热盛撩起衣襟，我（舜帝）退休去也。

关于此诗的背景、“本事”，也就是孟子所提倡的“知人论世”的说法，也有提出质疑的，认为《卿云歌》不是《尚书》中的原文，某些文句更像战国时代的无名氏之作。这不是我所能置喙的，我要说的是它的气象之宏大伟岸，天地之境界，日月星辰之光明灿烂，健康乐观崇德亲民敬天积善之正道，文句之齐整，尤其起始之前四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高可登顶，大可寰宇，再无出其右者。

它是美丽中国的开辟曲，它是美丽天下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颂词，它是中华文化的序曲，它是大气磅礴的中华颂！不是从文化史文学史的意义上，而是从读后的感染感动上，我愿意命名卿云歌为中华诗歌之开山之作！

曹操 短歌行（之一）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讌，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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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首畅谈自己的心情、表现自己经天纬地的胸怀，过去叫作抒怀、现当代叫作抒情的大诗。

喝起酒来，诗兴歌兴表达宣泄的兴致也就起来了。他想表现自己，他想感染他人，在诗中他追求的是以情志胜出，正像在战场上要以胜挫败，在纵横捭阖中以智谋压倒对立面一样，他的诗也确实是大模大样，豪迈沉郁，高人一等，压人一筹。

他感叹于人生苦短，像朝露一样，很快就会蒸发无迹。像曹操这样的志在天下的大人物，在取得了常人不可能有的政治、军事、权势、地位的同时，却又举步维艰，遇敌遇难遇险无数，志向高远的另一面是野心蓬勃，屡屡受挫，岁月不待，渐感紧迫，所愿所求，远远尚未成功，紧迫感、忧患感、挫折感、加劲感、思索叹息自我鞭策感……从多方压到了自己心上。

然后是为君沉吟，是欢迎嘉宾，表现了人主的招贤纳士，求才若渴。从个人的忧患上扯开了一点距离，透过了点气。

同时，在这种语境下感叹人生苦短，或有虚无主义的悲凉与人生的转瞬即逝，又几乎是众人众诗的统一调门，在曹氏本诗中，不如更多地从正面理解，如言“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其实是在加油加劲，自我鼓舞。大人物更要不断鼓舞，大人物更烦畏畏缩缩，萎靡不振。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曹操）、“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李白）、“身世酒杯中，万事皆空”（辛弃疾）、“遣怀书共酒，何问寿与殇”（波斯诗人奥玛尔·海耶姆，王蒙译），还有感人泪下的林黛玉的葬花诗“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大路子一致，曹操毕竟有强度得多。他不是悲悲切切、抽抽搭搭，而是大大方方，爽爽快快。悲也有爽快的悲，大丈夫的悲，拿得起来放得下、面对一切承担一切，不忘拼命，不忘大志，不忘豪赌的悲与肝肠寸断、煎熬折磨、怨嗟委屈、哭天抹泪的悲的区分。

同样的对于生命短促的慨叹，也可以成为人生的一种鞭策和鼓舞，短促就更要珍惜，更要尽力，更要有所成就有所贡献。就像孔子，他讲完了“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搞的不是虚无主义，不是哀叹死亡阴影的逼近，而是“未知生安知死”，先抓住志学、而立、不惑、知天命、耳顺、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必然发展程序，好好地努力。知其可，必须为，知其不可，还要为之！

于是再往下，一跃而起，曹操的诗抒发的是一幅获国平天下、王天下、君临天下的姿态，他向下一代喊话，向莘莘学子喊话，向天下人才喊话、号召、动员、表白，摆出了吹哨集合的统领姿态。

直接引用《诗经》上的“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与“呦呦鹿鸣，食野之苹”，寄希望于生机勃勃的下一代。寄希望于好学不倦的青年才俊与充满生命力的小鹿一样的欢蹦乱跳新生代。

然后又扯开了一点，明月到不了手，愁绪除不了根，月明星稀，他曹某虽然明月一样透亮清澈，仍然形不成一个辉煌灿烂的星空大世界，他的吞吐天地的伟业，仍然恍惚摇摆，难得定论，难得结论，未知伊于胡底。

于是只好自己亮相正告，他的大志大智、大德大仁，比高山更高，比深海更深，他如周公一样地辛苦勤政，终将获得天下人心！

酒、歌、思、叹、学士服装、鹿、苹、月、星、鹊、枝，从形象到形象，从视觉到视觉，从心绪到心绪，从志向到志向，有联结，有跳跃，有随行（语文之字行）就势（不是市），有联想蒙太奇，成就了曹操的雄强自傲深沉宏伟忧患千钧的《短歌行》，无与伦比。

曹操 观沧海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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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的四言诗少而精，雄浑深沉，气象宏伟，自信自吟，一字千钧。

中国古典诗词，写山河、山水的，远远多于写海洋的。曹操东行，走到了碣石山，“以观”，目的就在于专门去观看沧沧茫茫、深不见底、阔无边际的大海。曹操就是曹操，不以诗著称，而是以他的文韬武略、宏图大志、权威赫赫的地位与影响，加上诗才的自然的与未必经意的流露而令千古折服赞美。哪怕有再多的以汉为正统的思想与民间传闻故事中泛道德论观点的对曹操的批评谴责，也推不倒抹不黑他的屈指可数的几首诗。

以此诗为例，首先是诗人的境界与力度，鲜有其匹。

观沧海，都看到了什么呢？水何澹澹，水波荡漾，李白也有句云：“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山岛竦峙”，石峰岛屿强悍高耸，这是写海中大地的峥嵘面貌，有力度的地形。然后树木丛生，百草丰茂，这表现的是植物的原始的、野性的、萌发性生长性的生命力的胀满。“秋风萧瑟，洪波涌起”，一下子从地貌联系到了天时四季，萧瑟的秋风吹过大地，海面从澹澹荡漾，变成了潮涌浪起的洪波曲了，天时振动了地貌，视觉面目与观感提升起来凡几。

于是进入高峰：“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乖乖，吟咏中一挥手一变线一拔份儿，整个天空昼夜，尽来此间，宇宙天体空间与四时风雨昼夜的时间，高高在上的天体与平铺眼前海面上的影像，全部入诗入曹入韵。伟哉曹公！伟哉沧海！伟哉此咏！当然是“幸甚至哉，歌以咏志”。歌咏而见壮志豪情，灵感诗兴，气象万千。曹怀如海！吞吐天地人，感慨日月星，写透咏足处，诗魂豪气雄！

曹操的诗有一种给人生、给天下、给历史、给功业做结论的感觉，全文五十余字，如碑如雕，如钢如凿，万古长存，屹立永世。

我们还从中看到了诗人的真身与诗文的互动，诗是写得真好，如果不是曹操，而只是狂生、酸秀才、野心家的遗迹呢？也就不会如此感人了。

【编辑：王戎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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